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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同龄人在城里按部就班,他们在残酷的火场过春天|谷雨影像

谷雨影像 谷雨影像-腾讯新闻 2020-09-03



2019年和2020年的3月31日,没有人能够想到,同一个季节,同一天,四川凉山的两场大火分别带走了31人和19人的生命。


当同龄人在城市里按部就班地生活时,从来没留意到另一种生活的存在:王顺华两次从大火中死里逃生,像他这样的消防队员,大多是90后,甚至00后。在火场里经历的一天,需要用一年的时间来恢复。


摄影丨程雪力

撰文丨程雪力 周振生

编辑丨金赫

出品丨腾讯新闻



我是在火场上见到王顺华的。王顺华27岁,外表憨厚,体格健壮,有一点微胖,肤色黑黑亮亮的。他经常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,直冲我走来,两只大眼睛圆圆的,即使在疲惫的时候也喜欢笑。


王顺华在木里火场扑火

他从云南老家来到四川森林消防总队凉山支队快8年了,作为西昌大队的一名班长,他穿过数片原始森林,都是赶去灭火。 进入3月,他的潜意识就变得活跃起来。烟、火、烧焦的树,成为了他印象里凉山的春天。

过火之后烧焦的树林

消防员们在安全地带扎营休息

2019年3月,那场木里的大火中,31名扑火人员遇难,其中包括27名森林消防员。王顺华被火在后面追着逃了出来。4月8日,他们出来的4个人,被安排去四川乐山疗养,换了个环境,依旧会做梦,会失眠,不想说话。一周后,他们回来。所有人都处于放空状态,不用按照一日生活制度,做自己想做的。王顺华和平常一样,下午到营区走走逛逛,但任何东西,好像都能让他回忆起那一切。

2020年3月,同一个季节,同一天,大火再次带走了19人。

第一天:“又是木里”
在四川凉山,即使是最优秀的消防队员,也无法预测大火什么时候到来。2020年3月28日下午,西昌市佑君镇和盐源县金河乡交界处突发山火,西昌大队要在29日上午到达火场。
扑灭山火已是29日下午,王顺华背着灭火装备顺着坡下山的时候,以为能回营区休息了。山里没信号,没人知道木里起了山火,大队要就地上车“转场”。

完成扑火任务后,消防员在树林里休息

“又是木里。”王顺华知道后,嘀咕了一句。

这是他经历去年木里“3.30”火灾后第二次参加灭火,王顺华以为自己从那场火里走了出来。直到早上到达火场,远远看着山上笼罩的白烟,去年在浓烟中被火追着跑的情景又开始出现了。
消防员上山扑火
一起去木里的战友,27个留在了深山,3个退伍,这次出任务的不到10个。简单补充给养油料后,他们出发了,队伍要先机动到位于西昌和木里之间的盐源休整。

夜里,王顺华睡不着,听战友打呼噜,他说,“感觉自己一个人在林子里,四周全是烟,怎么跑也跑不出去。”
十几米高的树冠火照亮夜空


第二天:“越怕什么,越会发生什么”

3月30日,这一天木里火场呈现出东南西北全线蔓延状态,北线烧向原始林区,南线有村庄。西昌、木里两个大队和直属一中队,以及从成都赶来的特勤大队全被拉到了南线的一条山间公路上,全力阻止火越过公路。 下午到达火场任务区域时,王顺华发现情况比想象的更糟。路上满是燃烧的倒木和滚落的石块,火就在公路上方五六米的地方,入耳全是树木燃烧发出的噼啪声。
消防员在火场扑火

驾驶员杨涵开着水车,在只能容一车上下的山路上,双手紧紧把着方向盘,速度只有20多迈,稍微快点,车子就会被大一点的石块和木头硌得左右摇晃。
水车开到了离火线最近的地方停了下来。郎志高站在水罐上快速接好水泵,两支水枪同时出水,喷向火线。他眼睁睁看着:一个带火的松枝条被风卷向路下方的矮松林,瞬时燃了起来。
“风大的时候,火会飞。”郎志高说。
消防队员们用水泵阻止火线蔓延

王顺华在后面帮忙拉管带,翻护栏时脚下一滑,整个人脸朝下栽了下去,右膝撞在地面上,瞬间红肿出血。顾不上止血,王顺华用力撑着站起来,继续扯着管带。
火还没成气候,就被控制住了,没有形成两面夹击。对讲机里,传来西昌大队大队长张军的声音,听起来很沙哑,王顺华听清楚了:在下山的方向,火也烧到了公路下方,正在朝队伍之前扑打的地方烧过来。
王顺华感觉自己陷入了“墨菲定律”:越担心什么,就会发生什么。

消防员用对讲机联系战友

公路两侧的火在风的带动下快速向前推进,不时有树冠火,几十米高的那种,汹涌的火浪随风时高时低。200多名消防员挤在四个篮球场大的空地中间,前面后面全是火。热浪会一波又一波扑打在身上,灼热滚烫。
火线边上休整的消防员

“趴下,”现场很多人都在大声喊,一片嘈杂。王顺华把班里的新队员都聚集在身边,背对着火趴在地上,不时往面罩上倒一些水,空气太热了,呼吸时烫得喉咙疼。
王顺华和战友在火场上
王顺华看着眼前的景象,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敲打着。他回忆说,那时候,2019年被大火追着跑时的情景又开始涌现,眼泪忍不住往下掉,他在想没出来的兄弟们当时该有多疼。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战友,没有说话,只是轻轻拥抱了一下。
在火场上
去年3月31日,被火追着跑的那几十秒,是王顺华26年来最无力最绝望的时刻,滚烫的气浪夹杂着火星不断扑在后背上,感觉下一秒就会被吞噬。
消防队员们点燃篝火取暖

“跑!”这是王顺华听到的最后一个字,然后满耳朵就只剩下火的轰隆声。
他说,“人在那种情形下,大脑是一片空白的,就凭着本能和一股劲撑着。”翻过那根横亘生死的倒木时,火被挡了一下,他们四个人顺着陡坡滚下去。
27名战友牺牲了。王顺华感觉,有些时候,一天就像一年。
扑火后的西昌消防大队

去年这个时候,他看到茂密的树林,一眼望不到头的沟谷,一点都不会觉得害怕,只是想着怎样把火扑灭。时间过去了365天,看到火的状态变了,一起打火的战友也变了。
王顺华的战友:李其龙 二级消防士 29岁
王顺华的战友:蒋波 四级消防士 27岁
王顺华的战友:丰子呷 预备消防士 25岁
王顺华的战友:王二强 二级消防士 29岁

他看了眼时间,车已经开了近40分钟,入眼还是火,沿着路向前延伸,看不到尽头。

有一段路,火还很大。王顺华冲胡显禄说,“指导员,火太大了,要不别往前开了。”胡显禄拍他肩膀,他知道王顺华害怕什么。
 

第三天:知道19人牺牲那一刻

知道“西昌山火19人牺牲的消息”那一天,清晨6点多,王顺华已经起来灭火了。忙碌的扑火和闭塞的信号,让身处木里深山的队员们变得后知后觉。

消防员们的短暂休息

消防员们的短暂休息

手机不断有消息提示音响起“兄弟在么?没事吧……”王顺华拿出手机,看到各大媒体的推送。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,即使看到的是央媒推送的讯息。
 
2019年、2020年。同一个月,同一天,凉山大火再次带走了18名地方专业扑火队员和1名向导的生命。

王顺华说,他脑子里一下子又闪出去年的场景,被火追着跑,被烟呛得流泪咳嗽,跑出来后再返回去找战友,站在火海前大声呼喊,却得不到回应。同一天,换了个地点,发生同样的事,又把王顺华带回去年的地方——19个人牺牲的消息和去年经历的场景混在一起,像是出现了幻觉。

凌晨的火场

队友也收到了相同的消息。去年征战过木里火场的几个人变得沉默,表情复杂。有人说:“又是31号,整整一年。”

王顺华说,老天真能开玩笑。

新消防员开始出现畏惧情绪,这个职业太危险了。有的甚至说,不想干了。但扑救火灾的任务来的时候,没有一个人退缩,所有人一拥而上。

新消防员准备补充给养

消防员补充给养

王顺华看到的未接电话里,父亲打过十几次,这是很少见的。自己小时候调皮,没少遭父亲打骂,从骨子里害怕父亲。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习惯打给母亲,父亲偶尔接过去说上两句,但从来不会主动打给他。

电话接通了,王顺华听到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,说了句“没事就好”,就把电话递给父亲,她哭了。“你电话这两天一直没人接,你妈打不通就一直催我打给你,我知道你在山里没信号,但你妈整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。”

父亲像是做错了事,一直给王顺华解释。


第十天:带着余悸继续生活

木里火场南线正在冒烟的树木

4月7日,来到木里的第10天,火终于灭了。

危险的10天里,一些画面最终留了下来。一次,班长杨杰想要自拍。来木里时,没有人会想到这场火会打得如此艰难,他打开手机,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,满脸黢黑,胡子长的像刷毛一样。他一直在嘲笑战友像“乞丐”,却忘了自己也一样。

消防队员曲比日洛在洗脸

那天下午,天气晴朗,有20多度,水的温度却只有几度,站进去几秒钟就冰得受不了。几个人脱了衣服进去,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花几秒钟打湿全身,赶紧跳到石头上往头上身上涂洗洁精,再跳回去冲洗,前后花了不到两分钟。

消防员杨康锦扑火归来,清洗身体
简单洗了个澡,王顺华感觉整个人都变轻松了,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。

在凉山,如果可以许一个愿,王顺华希望来年的春天温柔一些。

编者按:本文文字内容来源于谷雨实验室《夹在两次凉山大火中间:回来的,和永远回不来的》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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